17113884.jpg这张照片,是唐山大地震发生后第13天,摄影师王文澜拍下的画面。画面中,被解放军救上来的幸存者卢桂兰,在无水无粮的条件下,靠喝尿和自我激励,在废墟里度过了303小时38分。在被救上来的这一瞬,她喊了一声:“毛主席万岁”。

●  ●  ●

唐山大地震40周年祭。

追忆40年前的灾难现场,王文澜如此描述:

“城市被夷为平地,人间被撕裂,各种善恶美丑瞬间爆发出来,很多细节无法描述,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人们的善良和质朴,还有坚韧,他们经历了遍体鳞伤的苦难,家庭、生活的瞬间毁灭。”

那是王文澜第一次用摄影的方式记录历史性灾难事件,当时,他所在的解放军第38军接到命令,挺进灾区。

在那里,他经历了生死涅槃,见证了生命奇迹。之后的生活和拍摄,变得超然。

那一年,也是他真正开始用摄影拍摄社会变革的起点。文革的“气候”下,政治的“警醒”中,王文澜说:“真正的政治觉悟是‘要对得住历史’”。

对话主持人:布布

对话摄影师:王文澜

那张照片,是她刚被抬出的时候我拍下来的。当时我用的是海鸥双反相机,快门速度比较慢,曝光不足,后来我用显影液强力冲洗,显得这张照片比较有历史感,其实是因为当时条件有限。” —— 王文澜

17113885.jpg△1976年,河北唐山大地震,地裂缝隙。(摄影 王文澜)

您曾说:“在我的一生中,给予我震撼最大的就是抢救卢桂兰的战斗。”当时的情景是怎样的?

我当时作为解放军第38军的摄影报道员,在震后第13天的时候得到部队消息:在一个商业医院的废墟里,发现了生还者。

我听到消息就立刻赶去现场。从中午一直守到傍晚。救援过程很漫长,因为那时候硬件条件比较差,没有什么机械帮助救援,全靠人工拆解,为了避免生还者再次受创,只能一点点搬。

到了晚上7点多钟,天快擦黑的时候,卢桂兰终于救出来了。

17113886.jpg△ 地震废墟现场。(摄影 王文澜)

17113887.jpg△ 地震废墟现场。(摄影 王文澜)

在钱钢所写的报告文学作品《唐山大地震》中,描述卢桂兰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,喝了两次尿,为了激励自己,唱“下定决心”,唱“东方红”。

是的,不夸张。被抬出来的一刹那,我听见她喊了“毛主席万岁!”那会儿的人一激动,就会说出这样的话。

然后战友们平复她的情绪,让她不要激动,不要睁眼,用布给她的眼睛蒙上。那张照片,是她刚被抬出的时候我拍下来的。

当时我用的是海鸥双反相机,快门速度比较慢,曝光不足,后来我用显影液强力冲洗,显得这张照片比较有历史感,其实是因为当时条件有限。

震后10年,我到卢桂兰家里看过她,她身体非常健康,状态很好。

17113888.jpg△ 伤员被救出。(摄影 王文澜)

白天暴晒、晚上暴雨,帐篷顶上全是苍蝇,周围埋着遇难者的遗体,空气里弥漫着漂白粉的气味。我的肠壁已经溃烂了,如果不喝碘酒,就死定了。”

1976年,您23岁,这样的场景给内心的震动很大吧。

是的,在唐山我经历了生死涅槃,自己也是死里逃生,遇到这样重生的奇迹,给我触动的确很大。

当时我们的营房在河北定县,现在叫定州市,在保定南边。地震当天上午,部队接到命令,知道震中就在唐山,我跟战士们坐着卡车,往那边赶,桥梁断了,舟桥战士开始架设,冒着雷雨、余震,就这么往震中挺进。

到了唐山郊区,看到很多市民、农民,用手推车往外拉伤员和遇难者遗体。

17113889.jpg△ 奔跑救灾的战士。(摄影 王文澜)

在距离300多公里的营地,震感强烈吗?

强烈,非常强烈。

当时的营房都是平房,一震,我们就都跑到外面去了。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经历地震。后来,挺进到唐山市里后,每天大小余震不断,废墟和钢筋“嘎吱吱”地来回拉扯。

到了以后,我跟部队在一起参与抢救伤员,拍摄报道。一周之后,我自己病倒了,得了一种像是痢疾的病,也不确诊是什么,一天腹泻很多次,当时缺医少药,我就等着虚脱,心想没辙了,要完了。

17113890.jpg△ 地震废墟。(摄影 王文澜)

根据报道记录,当时灾区有80万人染上痢疾,近百人丧生,您如何度过那痛苦的几天的?

当时不仅我得了这种病,很多老百姓、战士,都在地震中染上了痢疾。因为灾区没有水,没法洗手,我喝的水都是游泳池里的,河流比较遥远,只能喝那个。

病了以后,我住院了。说是医院,事实上就是在废墟里搭在水泥板上的帐篷,条件极差,白天暴晒、晚上暴雨,帐篷顶上全是苍蝇,周围埋着遇难者的遗体,空气里弥漫着漂白粉的气味。我当时觉得自己是垂死边缘了。

后来,在现场参与救援的山东医疗队中,有一位大夫给了我一个偏方。这个偏方就是把碘酒稀释之后,喝下去。

17113891.jpg△ 地震几日后,灾民用脸盆取水。(摄影 王文澜)

我说这碘酒抹在伤口上都很疼,喝到肚子里怎么能行?!他说我的肠壁已经溃烂了,就是要用治疗外伤的方法治内伤。如果不喝碘酒,就死定了。

碘酒稀释之后也非常难喝,我强忍着喝了好几天,每天喝2-3次。结果还真管用,到了第13天的时候,我出院了。

我被偏方治好了之后,很多战士也喝碘酒了。

17113892.jpg△ 被震断的桥梁。(摄影 王文澜)

“我觉得真正的政治觉悟是:要对得住历史。”

生死之后,如何看待这场灾难,您记录了什么?

当时所见,城市被夷为平地,人间被撕裂,各种善恶美丑瞬间爆发出来,很多细节无法描述,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人们的善良和质朴,还有坚韧,他们经历了遍体鳞伤的苦难,家庭、生活的瞬间毁灭。

我当时在部队,工作职责是宣传,所以我拍摄了很多宣传方面的画面,但是如果光拍这些东西,还是片面的,所以我还是花了些心思,报道以外的镜头,我也拍了。尽管当时的精神是根本不让你拍。

文革期间的政治气候下,认为你该拍什么不拍什么,自己心里应该清楚,这是所谓的政治觉悟。但是,我觉得真正的政治觉悟是:要对得住历史。

于是,我把地震的场景,客观地拍摄了下来:地裂、灾情、废墟……像灾民哭泣这样的画面当时是根本不让拍的,我就偷偷摸摸地拍。

17113893.jpg△ 灾民哭泣。(摄影 王文澜)

在您的一生中,经历、记录了多个历史性灾难事件,包括唐山大地震、老山前线、1991年洪水、汶川地震,其中,唐山大地震是烙印最深的么?

对。一个是现场感,另外这是我拿起相机之后,最早拍摄的灾难。

我在1966年第一次拍照片,都是到此一游照。我自己摸索学习,相机都是跟别人借的。自己做120、135相机,买的胶卷都是电影胶片,保定出的“代代红”。相纸都是印毛主席像裁下来的纸边,1块5毛6一斤。都是边角料。

因为胶卷贵,我一开始舍不得拍别人,只拍自己。直到1976年,“四五运动”,我开始拍社会了,一直到现在,很少拍自己了。从80年代初开始,都在关注生活。

17113894.jpg△ 1981年,北京三里屯。(摄影 王文澜)

17113895.jpg△ 1988年,北京朝阳门外。(摄影 王文澜)

“ 我始终把摄影放在生活当中看待,按动快门的瞬间,像呼吸的瞬间,是一种释放。不管你是在白天还是黑夜,随时随刻,我们都能开启快门,这是一种生活方式。”

回到生活的观察中,心态如何?

我们一开始拍照片的时候,很想追求“众目睽睽”的画面,刺激一点的东西,希望能够引起大家的兴趣。

经历了大灾大难之后,在日常生活题材的拍摄上,我觉得心里超然了,以静制动。我发现一件事情的静态方面,往往更有力量。

很多事情其实就在那里,但是大家熟视无睹,我去拍下来,改变了大家对最平常生活的观看方式,我觉得这样的拍摄很有意义。

17113896.jpg△ 1991年,上海,自行车王国。(摄影 王文澜)

我始终把摄影放在生活当中看待,按动快门的瞬间,像呼吸的瞬间,是一种释放。不管你是在白天还是黑夜,随时随刻,我们都能开启快门,这是一种生活方式。

突发性、历史性、政治性事件,是一个小几率事件,可能只占0.1%,剩下的99.9%都是日常生活。

17113897.jpg△ 1985年,重庆大足。(摄影 王文澜)

对待生活的心态上,也更超然了吗?

32年之后,2008年汶川地震我去了,不过我年纪大了,头一拨没去,地震发生后10天后我去了,拍摄报道了一些震后救灾的事情。

记得当时很多小同行不敢住旅馆、招待所那些楼房里,害怕余震,我就说:“你们不住我住了啊。”我就住进去了,呵呵。

17113898.jpg△ 1984年,北京八达岭长城,背砖工人。(摄影 王文澜)

“ 摄影人不要“当局者迷。我要一直拍到2025年,然后出一本书,这是半个世纪的中国,在一个人眼中的视觉史料。”

您随性豁达的性格,在工作中也是如此吗?

80年代,我调入《中国日报》任摄影部主任,在工作中,我虽然也乐呵呵的,但是个“笑面虎”,对大家的要求非常严格。说起照片,大家一起争论、争吵,同行暗地较劲,窃喜,都有。

我也有特别纠结的时候,就是每错过一个瞬间,会悔恨很长时间,反复问自己,为什么抓不住,为什么没拍好? !

17113899.jpg△ 1993年,北京天坛。(摄影 王文澜)

我们那个年代的摄影师,一起度过了难忘的岁月,也经历、记录了中国改革开放重要的历史时期,急剧变化的年代。

如今也是一样,世界各地的摄影师都非常想来中国拍摄,中国就像一个沸腾的大工地,会给你无限的想象空间和意外。

17113900.jpg△ 1994年,北京,中国美术馆。(摄影 王文澜)

在您40年的拍摄经历看来,摄影人应该如何观察历史?记录历史?

摄影人不要“当局者迷”,要用变化的眼光看待历史,清楚当下经历的很多都是可以记录的。

我从1976年拍摄“四五运动”开始,到现在,也整整40年了。我想,我要一直拍到2025年,然后出一本书,这是半个世纪的中国,在一个人眼中的视觉史料。

大到历史事件、大人物,小到日常生活,我还有很多照片“未出土”。

谢谢您接受我的对话采访,期待您更多的作品。

谢谢。